清晗

非常非常非常忙。
温柔庸人。
文章禁止未授权转载。

【雷安】不合格监护人。

*有原创人物,原创人物视角。
*有微量童话组。
*ooc,是糖,题文无关。

P.S.本来就想复健一下……一不小心写了1W1的字数……是白开水的故事,各位不嫌弃就好。










起因是在哥哥汇报完我转学文的情况、母亲大发雷霆之后的餐桌上,原本沉默的父亲突兀冒出一句话。
“真是和你叔一模一样。”他说,“自己好好斟酌。”
整个房间都静下来了,只有小妹摆弄餐具发出的碰撞声。
我没有说任何话,吃掉碗里最后一块西蓝花,起身回到房间。
这不是我第一次听见这句话。



雷狮对我来说,是特殊的存在——为了书面表达方便,请允许我在文中直呼他的名字。这样说两亲之外的家人似乎有点出格,但在我家,父母形同虚设,对他们来说,我也是空气一般的存在。早在10年前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7岁对于父母的记忆很模糊,印象最深的是他们离开的前一天,我为了从哥哥身上剥离来自他们的注意,把厨房里的器皿摔了一地。
他们闯进来时我手上正举着一个盘子要往下砸,脚边是满目狼藉,父亲的巴掌抬起来时卷起一阵气流,我闭上眼,但疼痛和响声都没有降临。再睁开眼时看见的是雷狮,他抓住了父亲的手腕,我则免遭皮肉之苦。
“不就几个瓷器。”他说,“省省力气吧,以后还能不能见面都难说。”
那时我才想起来:父母要带着哥哥去外地(当时小妹还没有出生。),而我将要开始由雷狮照顾的生活。
父亲从鼻腔发出一声冷哼。“雷狮,记住你今天对他的纵容。”他这么说,随即拖着行李箱离开了,身后跟着同样拖行李箱的哥哥和母亲。
谁都没有回头。



我被雷狮领着去了他家。他随口跟我胡诌八扯几句,就打发我进了客房。当我收拾好东西出来时,他正坐在沙发上,拿着手机噼里啪啦打字,可能在和谁发消息,脸上带笑。
他抬头看见我,表情收敛了些许,说:“浴室在二楼往左拐,你先去洗澡,等下有外援过来,我一个人可应付不了你。”
外援?我满脸疑惑,却被他摆摆手撵进浴室。刚进去就听见他扯着嗓门喊。“架子上那盒东西别乱动啊,那是浴盐,动了那家伙会生气的。”“那家伙?”我问。“就是你婶。”回答来得飞快。
我还有婶?我怎么没听说过。印象中雷狮一直对家族给他安排的相亲和社交活动爱理不理的,总以各种理由推脱。可谁也不知道他有在谈恋爱。
会不会是因为有对象了,才不去那些乱七八糟的活动的?

我穿好衣服、正用浴巾擦头发时,听见外面有门开的声音和说话声。孩童的好奇促使我把毛巾搭在湿漉漉的头发上,小心翼翼地轻推开浴室门。
从二楼的角度,客厅全景一览无遗,但视线却被木围栏遮挡许多。我伸长脖子去看被栏杆挡住的人,却也只能看见那人的棕发和浅灰针织长外套,以及听见那人轻快的声音。凡是偷偷摸摸的举动都绝不会顺利,我被木地板绊了一下,扑在木围栏上,动静不小,荣获二人的注目礼。我敢肯定从他们那个角度看来就像是我怕生似地躲在后面看,其实不然。门口那人把手上的东西往雷狮怀里一抛,踩着楼梯噔噔噔跑到我面前,雷狮在后面跟着。
“这就是你侄子?”他仔细端详一阵,而我觉得浑身不自在。
“看够了没?”我说。

他愣了愣,并没有因我的无礼而愤怒,也没有如我父亲一样用责备的目光刺向我。
他说,“雷狮,这小孩儿和你真像。”

“简直一模一样。”



在两位成年人对此话嬉笑打闹一阵后,雷狮总算想起来要向我介绍来者何人。
“认识一下,这位就是「外援」,你叫他婶也可以。”他站在那人身旁,我清楚看见他的手揽着对方的腰(“小孩子面前别动手动脚的。”),“照顾小孩还是要交给专家,是吧安迷修?”
当时我毕竟还是年幼,对这种秀恩爱行为毫不感冒,更是没有注意到我的婶婶性别为男这一点。但在我打量半天对方清秀白皙的脸庞和那双绿莹莹的眼睛之后,意识到打招呼总该是要有的礼节,所以我脆生生地说:
“安哥哥好!”

下一秒二位的表情似乎都有些不对劲。雷狮的嘴角有一点点抽搐,安迷修则是别过脸忍笑,但仍是漏出一两声。
“臭小子,搞错了吧。”雷狮黑着脸说,“这家伙比我还大几岁呢,凭什么喊他叫哥喊我就是叔啊。”看他的表情我总感觉自己即将小命不保,仍是倔着。“真的吗?我以为安哥比你小好多呢。”
这句话大概是火上浇油。雷狮板着脸要走上前,却被安迷修一把拽住了。“别吓着小孩了,童言无忌嘛。”他蹲下来与我平视,没有了高度落差带来的威压让我安心许多,“你叫什么名字?”他的眼睛盛满温柔,如盛夏灌木,茂盛翠绿。
“雷麟。”我说,“麒麟的麟。”

“真好,”他说,“是个好名字啊。”





很快我就发现,这种三人行的日子比原来好了太多。
安迷修会煮好吃的饭菜,他的手艺一点都不亚于星级厨师。他还会带我到公园玩,能允许我在时限到了之后再多玩五分钟。他还会给我读睡前故事,故事真的很有趣,他的声音清澈好听,总能使我安心地沉沉睡去。
雷狮会和我一起打游戏,当摸上手柄的那一刻开始就是男人的战争,为此安迷修不知道训斥过我们多少次。他也会辅导我写作业,托他的福我的考试成绩稳步提高。他也会带我出去锻炼,在打羽毛球时仗着年纪碾压我。
我时常会想:这才是生活。比原来没有亲情味儿的家庭好了太多。我有时也会想念父母和哥哥,会想知道他们去了哪里。雷狮总是对我的询问打马虎眼,如果我多问,他就会生气。他生气时很可怕,虽然明面上还是笑着的,但那种寒意是有形体的切实的,发怒的他像个暴戾恣睢的独裁者。



日历撕了一张又一张。然后我开始换牙。我什么事都比别人慢一步,不单是换牙、长高,还有意识到拥有一个家庭是多么幸福。
先是我吃饭的时候觉得不对劲,自己似乎连解决一块排骨都变得困难。我想我可能还没长大就要变成老头子了。晚上我抱着被子对雷狮说了我的担忧,他听完之后笑得合不拢嘴,无论我怎样拽着他的胳膊使劲晃他也不搭理我,只是一个劲儿地笑。我担心他会不会中途一个没喘上来就背过气了。我是实打实地在担心他,于是很认真地说你千万别笑死了。收获是一个爆栗。
很快安迷修就听见动静赶过来了,他一推门就看见雷狮那副样子,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着他,半嫌弃半疑惑。他耐心地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如实告知。
“安迷修,”我那时是真的很担心,因为这种事是一个孩子从没经历过的,“我的牙齿掉了怎么办?如果缺一块的话不仅不好看,还会被同学嘲笑。”
安迷修没有大笑。他抿出一个浅浅的笑容,伸手戳了戳我的脸颊。“这说明你长大了、是个大孩子了。”他说,“牙会掉,然后长出新的,像割过一茬的野草,长出更强壮有力的牙齿,这辈子仅此一次。”

话中的每一个字我都忘不了。





小孩子都是“十万个为什么”,一个问题解决了还会有下一个。
我在9岁的时候问出了我整个童年时代最高端的问题。犹记得当时我在看电视,屏幕上是正热播的某肥皂剧,男女主隐晦的情感表达让我看得心急如焚,恨不得摁着他俩的脑袋让他们在一起。在某个我现在根本记不得的情节时,我转过头问正在看书的雷狮。
“叔,什么是喜欢?”
他当时好像愣了一会儿,我等着他慢慢把书签放到书里,合上、放好。
他反问我:“你觉得喜欢是什么?”
我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很是郑重地说:“就是想对那人好,想把自己所有的零食和玩具都送给那个人。”
叔叔吹了声口哨,出乎意料地,他这次没有取笑我。“那你有喜欢的人吗?”他追问。
“隔壁家妞妞!”我很开心地喊出声。接着我看见雷狮抬了抬眼皮,他似乎有些惊讶,但很快又恢复如初。
“小子,”他重新拿起书,翻开之前那一页,拿出书签,“真不赖啊,加油。”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他翻书的手指顿住了。我看见他在用指腹摩挲那张书签,那张书签我记得是今年情人节安迷修送给他的,上面的紫色是安迷修用亲手调的墨水染出来的,据说他因此调试了无数遍,将礼物递上时手指上仍有墨迹残存。

“喜欢啊……”
一想到那个人,心就扑通扑通地跳。
“这样的心情叫做喜欢。”

可心脏不是一直都在跳吗?只有死人的心脏才会停跳。这个答案太难理解,我费劲地想啊想,什么都没想到。






直到我十岁生日那天之前,我都一直坚定地认为我的童年时期还能再长一点。
生日前一周安迷修送给我一部手机,说是提前送的生日礼物。现在这种翻盖机十分过时,但当时在我眼中已是珍宝,更何况是安迷修送给我的。
“拿着这个,方便联系。”他说,“我担心你出意外,有什么事就打电话,通讯录里面的手机号都存好了。”
到头来先出意外的是他。

那节是数学课,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一大堆我不想看也不想算的式子。班主任进来和数学老师耳语几句,指名带我离开了难熬的课堂。
她把我领到校门口。雷狮站在那,旁边是他的车。他见到我就直接拉开车门把我提溜上去,连我还不能坐副驾驶这回事都忘了,甚至没给我留时间和班主任说再见。
“这是要去哪?”我问。他的满脸都写着焦躁不安,眉头一直紧皱着,就连驾驶也不如平时稳当。直觉告诉我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了。
“医院。”他说。
绿灯亮了,他一脚跺上油门。



从车上下来时我的胃里翻天覆地,却不得不跟上雷狮奔跑的脚步。他撞向前台开门见山就问病房,接着又在过道横冲直撞,完全没了往日的随性潇洒。
等我好不容易追上他时,他驻足在病房门前,大咧咧用西服袖子擦了擦汗就拧开门把手闯进去。我则选择站在门口调整气息和过快的心跳,在一脸不快的医生出来时很抱歉地致以一笑。
病房里有说话声,窸窸窣窣的,听不太清。说实在的我讨厌来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太刺鼻了,开得过低的冷气也让人不好受,每个人都板着一副面孔,这一切都让浓郁的压抑感在胸腔迅速扩散。






“你总是瞒着这种……”先冒出来的是雷狮的声音,听上去愤怒极了。
接着安迷修的声音也拔高几分。“这不是没事吗……没什么影响的,他们过几天就回来了。”
“你是自讨苦吃。”
“我说过很多次这叫奉献精神。”

他们好像有吵起来的趋势,与此同时我被外面毫不知情的护士推着,冒冒失失地撞了进去。
两双眼睛的锐利目光齐刷刷刺过来。
这好像不太合时宜。我小跑着溜到病床另一边,心虚地扯扯被子,一点都不柔软的冰凉布料让我感觉很难受。安迷修这么盖着会不会不舒服?我想。

雷狮最后摔门走了,走之前把在医院食堂里买的粥和配菜放到我旁边的床头柜上。
“记得喂他吃。”他只抛下这句话,表情狰狞到我只有拼命点头的份,不敢多说。



病房里恢复了平静。安迷修一言不发,我也不喜欢吵闹。我捧着那碗粥,小心翼翼地用勺子搅拌着散热。水雾从热粥表面腾起,打着卷儿往上升,左一下右一下地团着,笼在我的眼前。
“阿麟,”他说,“帮我把手机拿过来。”
我把粥放回床头柜,转而拿起旁边的手机递给他。他手指飞快地打着字,我坐在椅子上看他发消息。
当最后一条消息发送成功后。他把屏幕摁灭,又交还给我。我又捧起那碗粥,刮着凉掉的表面舀了一小勺。
他摆摆手:“放那吧,我自己吃。”
我不加掩饰地看向他正打点滴的右手,针头被一圈圈紧绷绷的胶布固定得安稳。
“真的吗?”

“……好像不行。”他试着伸了几次手都没成功,刺在皮肉里的针头不停宣示存在感,疼得他龇牙咧嘴,“还是你来吧,麻烦你了。”
我将已经彻底凉透的那一勺粥递到他嘴边,看他艰难地吞咽。这么反复喂了几轮,直到那碗粥见了底,他哑然失笑。
“我这个监护人可真不称职,还得麻烦你照顾我。”他说。
我用勺子将碗里最后一点粥全部拢成一勺,仔细地舀起来喂给他。“我也想帮忙,”我说得很小声,想让声音听上去不是那么难受,“平时你已经很辛苦了,这次就好好休息吧。”
雷狮说过安迷修是老师,不是教小孩子的,是大学的老师。大学老师大概是很辛苦的吧,安迷修有时候很晚很晚才从书房里面出来,忙起来时做别的事也会走神。雷狮很厌恶他这样子,总说他是滥好人、活该受罪。他们经常因为这个吵架又和好。
但这次雷狮特别生气。他们是不是不会和好了?我难免有些悲伤地想。
安迷修好像真的有读心术。他用能活动的那边胳膊把我圈在怀里,轻拍着我的脊背。
不会的,他说。不会这样就分开的。

他说这话时我靠在他肩头,看不见他的表情,也分辨不出他声音当中的情绪。





第二天我照常上学去了。照顾安迷修的任务由他的妹妹安莉洁接手,跟着安莉洁一起专程从国外赶回来的还有我的小叔。
我特地早起了一小时,去学校之前专门绕了一趟医院。
“卡米尔和安莉洁能做好的,你就乖乖去上学。”安迷修在看书。他的状态好了些,但脸色还是苍白如纸。“记得提醒雷狮买菜做饭,不要吃快餐,对身体不好。”他抬手刮了刮我的鼻尖,“而且家里还有个长身体的孩子呢。”
话语中满是无奈。



我走啦。我扒拉着病房的门,忍不住探头往里瞧。明天见啦,安迷修。
好。他冲我眨眨眼。明天见。





第二天我没见到他。
我放学过去的时候医生正站在病房里和安莉洁嘱咐着。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她的眼眶红红的,鼻尖也红红的,活像一只兔子。她有些站不稳,卡米尔轻轻抚着她的背脊,把她揽在怀里安慰似地说了什么,接着她开始小声抽泣。
“安迷修不在吗?”我有点害怕,但转念一想安迷修毕竟不是雷狮,他不是会从病房逃跑的那种人,又稍稍松了口气。
“他在。”回答我的是卡米尔,在安莉洁断断续续的吸气声当中他低声道,“他在检查,你可以稍等一会儿。”

直到天黑我也没看见他的身影。

雷狮把我接回了家。就着夜色我看见他眼底的青紫。一路上我们并无交谈,到家时他冷不丁对我说一句:“以后放学不要去医院了。”他的话冷冰冰的,哐当一下砸进我心里。
“为什么不能去?”

“他需要休息。”
“我不会打扰他的!”
“……听话。”

我真的没再说什么。我讶异于换做平时雷狮早该不耐烦了,他今天却用拙笨的方式劝我。
接着他又跟我说什么“现在很晚了,先去洗澡”、“记得收拾好书包调好闹钟”等等诸如此类的话。

他在学安迷修照顾我的方式。



我心中涌起不算很好的预感,但也只是一晚上。第二天我偷溜去医院,看见安迷修好端端地坐在那儿,这个预感便烟消云散。
“阿麟?你怎么来了?”他先发现了我。
“我……我作业写完了,有点无聊。”我随口扯了个谎,一点点挪过去,“你在做什么?”

“我在画画。”他说。

我的印象中安迷修从未说过他有画画这项技能,因此产生了极强烈的好奇心。
“想看吗?”他问我。
求之不得。我拼命点头。



他确实是在画画。他的笔尖在纸上游走,速写本迅速上勾勒出一个少年的模糊轮廓。“猜猜这是谁?”他似乎心情很好,好到甚至有心情同我消遣消遣。
我干瞪着眼瞧,看不出个所以然,头摇成了拨浪鼓。“不知道。”

他笑得更开心了,当中藏了一点小狡黠,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安迷修。
“是你叔那个混蛋。”

听他这话我又扳过速写本看了看,横竖没看出来这幅画里的少年和他哪里沾边。
“我和他认识是在高中。”安迷修靠在垒起来的两个枕头上,我急忙伸手将最上面的那个正了正位置。“这是他高中的样子,我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那个时候啊,可好看。”

输液瓶悬在铁架上晃啊晃,他闭上了眼。

“他从以前开始就是那副德行。”
“就算表面上变了再多,骨子里的本质还是改不掉的。”

他又絮絮叨叨和我说了很多。但愈到后边声音愈小,最后彻底没了声音。我听见他轻微的呼吸声,蹑手蹑脚出了病房,做贼似地给我小叔拨了个电话。
卡米尔来接我时太阳还没下山,滚圆一个挂在近西的天边。“大哥还有30分钟会议结束。”他说,同时为我系好安全带,“我会送你回去,告诉他你只是去找我和安莉洁玩了一会儿。”

“原来你们都知道他不准我来医院吗?”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

“是。”他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那目光使我心中一悸,“我们所有人。”
“包括安迷修。”
车子发动,路边的一切都在向后逃。

暖橘色的光照在我身上,我却浑身发凉。



十岁的屁孩还是招架不住思念。我总是要三天两头往医院跑,有时是看见安迷修在吃各种颜色不一样的药品,有时看见他在输液,有时在病房根本看不见他。
我小心翼翼地问:“安迷修,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我想喝你煮的红枣粥。”
他捏捏我不再婴儿肥的脸。“等病好了我才能回去啊,回去给你煮,多加半勺糖。”

我委屈巴巴地问:“安迷修,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我想让你给我剪刘海。”
他捋一把我渐长的扎眼的刘海。“等病好了我就回去,回去我给你剪,保准好看。”

他开始喜欢怀旧。他常常让安莉洁从家里带来以前的一些日记本、速写本、信件和老相册,告诉我这个是什么时候发生了怎样的事,那个又是什么时间出现了怎样的状况。他口中的过往生动有趣,我不排斥,照单全收。

时间已经从夏季跨到秋季。我放学时喜滋滋地跑去找他,却在病房门口听见了护士的窃窃私语。

“你说这个病房的还有多少时间?太可惜了,多好看的小伙子,治疗时愣是不肯出声,明明痛得遭不住……”
“听说他打算不治了?”
“说是不想拖累家里人,毕竟花大价钱去国外有一定几率治好,但风险还是有……”
“他私底下和徐医生提了好几次,还和他男人吵了几回呢,啧啧啧……”
“啊?这么惨啊……”
“诶诶诶,来了来了,嘘——”

我没说话,也不想说。我不知道安迷修得的是什么病,只是那一刹我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凝固了。我被死死冻在原地,不知多久才迈得动腿。
安迷修一听到门把手转动的喀嚓声就转过头看我。他刚结束治疗没多久,面容憔悴,倦意挂在眼皮上,却还是强撑出一个笑。“来了?还戴着我去年借你的围巾……挺好,注意保暖。”他把手上的花递给我,“抱歉……我现在还不能起来陪你聊天。”
他的下嘴唇破了个口子,还在往外渗血,血珠一滴一滴从伤口钻出来,又被他用舌卷回口腔。
我猜咽喉里都是铁锈味一定很难受。

我接过了那朵花,是枝香槟玫瑰,刺被很贴心地剪了个干净。肌肤相触时我才发觉他的胳膊在颤,拿花的手都不怎么不稳当,肤色更加苍白,青紫血管在薄纸般的皮肤下若隐若现,东一处西一处布着针眼和胶布印子。
安迷修。我问他。你是不是很难受啊?

他抿了抿嘴,没有回话。

你是不是很难受啊?我又问了一遍。



他的身子突然震颤了一下,但接下来并没有更多的动作了。我有些惊慌失措,握着花枝的手不自觉地松开。那花摔在了地板上,花瓣掉了两片。
“捡起来吧。”他说,“花儿不应当这么被对待。”

“她会疼吗?”我问。
“会。”
“那你会疼吗?”

他迟疑了片刻,恍惚间我看见他眼中有泪光,但也只是那一秒,我怀疑那是我的幻觉。
“当然会。”他说。

“但这些都不是最疼的。”



破天荒地,我没催他回来,他也没有哄我,而是开始不停地打电话。甚至最后来接我的人是雷狮。
“果然是在这儿。”他嗤笑一声,锥子似的目光将我从头到脚扎了一番,“就知道拦不住你——那傻子的魅力难道比你叔还大?值得你联合你小叔来一起糊弄我?”
我们这么对峙着,他还是放过了我和我的小伎俩。“上车,回家。”
就算他的语气再怎么自然、掩饰得再怎么好,眼底的乌黑和爬满眼白的血丝是骗不了人的。

我坐在后排,胸口被安全带勒得难受,脖颈更是觉得被围巾缠得喘不过气。
“叔,”我憋得实在难受,“你不打算给安迷修一个交代?”
他反问我:“什么交代?”
“就是……就是……”我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干脆脖子一梗破罐破摔,“哎呀不行!反正你必须得给他个交代。”

车子在红灯明晃晃亮着的路口停下了。“臭小子,还挺有想法。”他咧着嘴嘲讽我,“也没见你和隔壁妞妞有什么进展啊,怎么说起别人来一套一套的。”
“你别转移话题!就说给不给吧。”我眼睛一瞪,明摆着要和他杠到底。
我想到安迷修都这样了,雷狮要是再不给他个交代,那他就太惨了。于是嘴巴一撇,眼眶酸酸的就要掉眼泪。
“诶好端端的你哭什么。”雷狮也不敢侃了,维系着轻松的语调劝慰我,“交代呢肯定有的,不过不到时候啊。”
“现在不给那还等什么时候?”等他的葬礼吗?我止不住地往这方面想,眼泪和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怎么抹都抹不干净,擦完一遍还有好多,两只衣袖和双手都湿哒哒的。
“当然是等他病好的时候啊。”他颇为惊奇地看着我,表情好像是在说“你是不是被秋风吹傻了”。



“所以你到底要给他什么样的交代?”
“回家你就知道了。”

绿灯亮起。





我恢复了每天早晚都跑一趟医院的日程表,雷狮也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安迷修偶尔能下地溜达溜达,每次看见他在房间慢慢地来回走时我都特别开心,我觉得这说明他的病就要好了。
那天下午我好巧不巧撞见安迷修的学生们。一群人高马大的青年挤在病房里,有小声啜泣擦眼泪的,有抱着捧花的,也有提着果篮的。
这阵仗确实把我吓了一跳,我还以为自己进错了病房。他们无一不是满眼不舍,更重要的是——雷狮也在。他穿得不似以往办公时间那么正式,而是随意地体恤配牛仔裤,外面搭了一件连帽外套,前额还多了一条头巾。
我眼瞧着他配合安迷修收下礼物、安慰并送走那些过分热情的学生们,自始至终没有我插话的余地。
“小子,先出去一下。”雷狮等那帮乱哄哄的人走尽,就开始撵我走,“顺便帮忙关个门。”
我耸耸肩又退出去,临关门前投给安迷修一个可怜巴巴的眼神。
雷狮捕捉到我的小动作,毫不客气地摆摆手:“没用的,出去出去。”
我被如他所愿赶出了病房——但他显然没发现我关门时留了条缝。我刚出去就立刻转身支棱起耳朵,生怕错过任何一处细节。



你决定了?
嗯。
确定?
确定。

在外面不要吃快餐,不要总抽烟喝酒,记得早点睡。
我知道的,又不是小孩子。
我看你就是。
安迷修,你就仗着我现在动不了你是吧。
你干什么呢你,我喊人了啊。
你喊个试试?
嘁……

我很快就会回来的,等我。
……嗯。



脚步声响起,我匆忙将门无声关严实,再溜到对面的等候席假装无所事事。
门开了。“进来吧。”雷狮对我招手,“瞧你那委屈样儿,又没谁欺负你。”
有啊,我想。您老可不搁这可劲儿欺负我吗。

我才走几步,就听见身后悠悠传来雷狮一句“我要出差,今晚就走”,吓得我差点没一个踉跄栽倒在地。
“你要出差?”我本着怀疑态度问了一遍,“可是家里暖气片刚坏啊,你还没修好呢……这大冬天的。”
“这有什么。”他把家门备用钥匙抛给我就往门口走,“我修好再走,你今晚在这儿让护士给你支个折叠床,就当家属陪同。”
“走了,饭都在冰箱里,记得写作业啊。”

只留关门的轻响。

我和安迷修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均叹了声气。雷狮就是这样,走得时候干净利落,回的时间随心所欲。我索性在床沿坐下,低头看自己来回蹬的小腿,连护士是何时支好的折叠床、又是何时调高了暖气都不知道。
冬天的白昼太短,短得让人来不及道别。随之到来的黑夜又过于漫长,漫长到似乎没有终点。我在折叠床上翻来覆去,感觉怎么都不对劲。衣物的摩擦声和金属床腿的嘎吱声兴许是惊动了安迷修。他本该是熟睡着,右手却从棉被中伸出,下意识地轻拍我的后背安抚。

不怕了,不怕了。他在睡梦中咕哝着。恶龙都被赶走了,不怕了。
他的声音到最后渐渐小了。我却更清醒了,清醒得想哭。我八岁那年他给我讲了个恶龙的故事,我被吓得睡不着。他同样如此拍着我的脊背安抚我,学着故事里英勇的骑士那样告诉我:恶龙已经被我赶走了,不用害怕了。

在这档口我同样想起他说过的毕业化装舞会。他扮演的骑士同雷狮扮演的海盗共舞,于舞池中央踩着节拍,在昏暗灯光下借机交换一个偷偷摸摸的吻。



我不怕。我趁着黑暗揉了揉微酸的鼻尖,睁大眼睛记住他的睫毛在月光下轻颤的每一秒。
我有骑士陪着,我不怕。

他是唯一没有公主、却有海盗相伴身侧的骑士,是世界上最好的骑士。





第二天我再来时是下午。病床是空的,被子枕头都收拾干净了。我急匆匆想去外面找安迷修,却险些和进屋的他撞个满怀。
“别急别急。”他笑着揉揉我的前额,“我就是去拿了把剪刀,你刘海不是长了吗?我给你剪了。”
现在剪?我按捺住满腹狐疑,被他领去卫生间,按在病房配套卫生间里的洗漱台镜子前站好。
“阿麟,仔细看。”他贴在我耳边说,“看我是怎么剪的。”
他的动作迅速,三下五除二把原来过长的刘海剪得清爽,我身上一点碎发没沾。
“看清了吗?记住了吗?”他问。
“看清了,记住了。”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他清理好洗手池和剪子上的碎发,又把我领出去,让我坐在病床上。我注意到病床旁有个黑色的行李袋,鼓鼓囊囊的。
“你不是说想吃红枣粥吗?”他从行李袋里变戏法似地掏出一个保温饭盒和勺子,“我找医院食堂借了厨房和食材,你尝尝吧。”
于是我听话地开始吃那份温度正好的红枣粥,一勺接着一勺地。安迷修的举动太不寻常,扰得我的心里很乱,就连那份红枣粥也失去了原有的甜度,成了齁人的咸涩。我只想尽快解决它,好知道安迷修到底想做些什么。

等我吃完粥已是近黄昏。他慢条斯理地在卫生间将餐具洗净,又慢吞吞地开了门。门外站着卡米尔和安莉洁,还有一些我并不认识却眼熟的人。
他们从外面推来一架轮椅,这时我才发现安迷修已经开始站不稳了。接着他们又有条不紊地为他披上厚厚的毛线衫、针织围巾和羊毛毯,再加上他早就换下一身病号服、穿上了自己的冬装,此时他被裹得像个粽子。
“我们走吧。”他的声音被锁在了围巾里,听上去闷闷的。
我想说一句“等等我”,嘴唇翕动,却终究在发音之前先抬起腿追了上去。



他们最终停在了医院门口的道路上。

日薄西山,离黄昏时刻也不过一分半秒了。我却够不到自己想留下的人。
“安迷修,”我说,“雷狮说了让你等他回来,你也答应了。”
“你是要自己走吗?”



“阿麟。”他说,“有些事情是人为的努力做不到的,即便他爱我、我也爱他。”

“他做不到的,只好我来替他取舍了。”





我最后一次看见他是那天的黄昏。血色的浓墨泼了半边天,也泼洒在他们身上。
他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让我想到那年暮秋他借我的围巾,针脚密麻不失温暖,轻轻柔柔地绕在我脖子上,一圈又一圈。
现在那围巾彻底还不回去了。

安迷修。我用双手在嘴边围成喇叭模样,嘶声力竭地冲那撮人影吼。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他停下了,他们也停下了。我看见安莉洁搀着躲在厚重衣物里的他。他有些笨拙地扭过身子趴在轮椅靠背上,扯下了医用口罩。
x,他说。
我突然有点开心,因为我知道x是未知数,可以很大也可以很小。但又骤然失落了,这说明他可能很快就回来,也可能永远都不回来了。

他身边突然嘈杂起来,好像是他想从轮椅上下来,却又被安莉洁按回去了。吵吵闹闹了什么我没有听清,我只记得他最后和我说:
雷狮出差回来之后记得和他说,把「东西」给别人吧,我是等不到了。

好。我说,所以雷狮是不知道你现在准备消失了,对吗。
是呀,他笑吟吟地,我猜想他眼角都起了褶子,就好像他真的很开心一样。
他的语气还是很温柔。我和雷狮在玩躲猫猫呢,阿麟。但是他现在很忙,所以你替他闭上眼睛数到十,再来找我。

好吗?

好。

我紧紧地闭上眼睛,双手死死捂住,掌心沁起一层细细的薄汗。我数得特别大声,嗓子哑哑的,还有很重的鼻音。

一。
有衣物窸窸窣窣的声音。

二。
他们开始窃窃私语。

三。
有谁哭了。

四。
吵闹的声音变大了。

五。
雷狮还有多久回来?

六。
听见了轮椅发出的吱呀声。

七。
「东西」我见过,是一枚圆圆小小的戒指,银色的,雷狮偷偷给我看过。

八。
他们前一天让我今天跟雷狮发消息,内容是「他已经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九。
安迷修真的要走了吗?

十。



眼前是空荡荡的大马路。
外套口袋鼓鼓的,我伸手掏出一张纸条,一看就是知道是安迷修写的。
噢,我想起来了,这是他昨天睡前说今天务必转交给雷狮的。

他等不到我的,我也等不到他。我记得他是这么说的,同时用手摩挲着遍布针眼的手臂。
让他别等我啦,找个好姑娘吧,最好凶悍一点,可以管管他那些坏毛病。他转而抚摸我头顶,眼中饱含我看不懂的情愫。
别让他总熬夜总吃快餐,也别总抽烟喝酒。

好。这数天下来我嘴里反复咀嚼的只有这个字。



再见啦。
我朝着远方大喊,不知道是对他,还是对我自己。

再见啦。




只有风声。






我出乎意料地没有落泪。

放他妈的屁。我想。大人都是骗子,都是。
无一例外。

此时距离我明白隔壁妞妞其实是我这辈子都高攀不上的官员子女还有七年。

距离我再次听见安迷修的声音还有七年。








我搁下笔。听见那部老人机响了——它本来应该报废的,但我将它照顾得很好、会给它充电。毕竟它承载了我童年的最后一年。
应该是垃圾短信。抱着这样的想法我拿起它,却发现屏幕上显示的是来电。
上书三个大字。
安迷修。



我用生平最快的手速按了接听键。入耳的首先是再熟悉不过的声线。
“阿麟?”
“我在。”我的眼眶酸溜溜的,鼻音也浓重起来,“还舍得打电话啊您。”
接下来是短暂的沉默,他的轻笑和呼吸混杂着电流声传入我耳中,不停敲打我的鼓膜。
“换了嗓了,长大了啊,我们家阿麟。”他的语气中笑意难藏,“17岁,挺好的年纪。”
“我好想你。”我接了牛头不对马嘴的一句,却是我七年来真真切切的心里话。



“雷狮也很想你。”
“你当年让我撒的谎可够狠啊,我差点把自己的小命给搭进去……「东西」他也没给别人,还在自己房间守着呢。”
我不敢回忆七年前雷狮回来时是怎样的暴怒、悲恸和自责。我自本能上畏惧那段记忆,数年过去仍心有余悸。



“安迷修。”我说,“我们不想和你玩捉迷藏了。”
七年来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
“他,还有我。”
“谁都不想玩捉迷藏了。”



他的笑声忽然变得清晰。接下来的话令我震惊之余皆是满心欢喜。

“让他把「东西」给我收好了,我现在在机场。”





“顺便让他14个小时后到机场接我。”
也就是明天上午9点30分。我瞪大了眼睛。



以及筹备一场和一个健康成年男子的婚礼。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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